第197章 各抒意见,清洌可鉴
第197章 各抒意见,清洌可鉴 (第2/2页)说罢一句,秦延谏厌恶地看了一眼张宏。
“单说皇庄,嘉靖二十年后,龙兴之地承天府,皇庄再度增至三万四千九百倾!彼时的民田,甚至不过一万九千四百余顷!”
“嘉靖三十九年,御史王廷瞻奏皇庄侵占,世宗斥以予民,暗中却为奸宦蛊惑,发中旨令其仍旧!”
张宏眼观鼻鼻观心,这种指着太监骂皇帝的戏码,他早就习惯了。
只听秦延谏继续说道:“……东昌、兖州几度抄家,以及奸人献田,境内闲田,如今竟多为皇庄!”
“及至先帝,嗣位二年,未尝接见大臣,却亲收皇庄子粒。”
“而内臣肆虐敛财如蝗虫过境,无不以皇帝为名,恣意扩张皇庄,白夺百姓田土,夷坟墓,毁房屋,斩伐树木,于是百年土著之民,荡失产业,抛弃父母妻子。”
“朝臣凡有奏皇庄事,不过‘疏入,不报’四字而已。”
“陛下登基以来,动辄抄没百官田地为皇庄,单是万历元年,抄没孙一正、张涍等十余人,便有近千倾!”“往后年年如此,抄没少则数百,多则上千,竟从无归还百姓。”
“积年累月之下,当初的一万六千倾,如今数倍何止!?”
说到最后,秦延谏的语气中更是带上了愤慨!
许国本是事不关己仰着头,此时闻言,忍不住摸了摸脖子,却是心思没在什么皇庄上,而是对皇帝抄家敛财这事心有戚戚——他这种大户出身最怕敛财式问罪了。
从这个角度来说,这些学生说的也不无道理啊。
被说服的似乎不止许国一人,何洛文看了一眼张宏,又看向皇帝,欲言又止。
“咳。”
一声轻咳。
却是王锡爵出面打圆场:“即便心忧时弊,也不是你们詈骂君父的理由。”
汪宗伊同样颔首:“陛下,该罚还是得罚。”
表面在求降罪,话里话外的意思,都是在暗中求情。
当然,这是因为皇帝一度以来讲道理,两人才会这样表态。
否则朝臣恐怕都懒得开口。
当初成化时,仁寿太后的皇庄与民争田,闹到宪宗皇帝那里,结果可不怎么见得光——宪宗皇帝竟然“欲徙民于塞外”。
张宏见吏部尚书、礼部尚书接连站到对面去了,眉头微皱。
这些文官,遇到事时,总是这般靠不住。
他难得语气带上阴阳,开口道:“诸位看来对内帑的产业意见不少。”
几名朝臣不约而同朝他看去。
意见这个词相对来说比较中性,总归都有自己的意见,自然不少。
但在出巡的时候使用,往往有不同的意思。
概因前年皇帝与首辅张居正才一同批示过“从公阅视,据实以闻,不必另出意见,反滋多事。”
所以,这位司礼监大太监是在讽刺朝臣滋生事端。
不过太监在皇庄一事上的立场,朝臣早有预料,也并不动怒。
汪宗伊当先回呛道:“张大珰这话自然没错,治政,岂不就是要各抒意见,求同存异?”
当然,这也是皇帝的金口玉言。
用近来流行的话来说,诉诸权威是儒生的老本行,不是太监学了点歪门邪道就能比的。
王锡爵正欲帮腔。
却见主坐的皇帝有了动作。
朱翊钧无视了几名朝臣,看着秦延谏,缓缓道:“照汝所言,嘉靖年间的清丈皇庄似乎没管得多久,便故态复萌了。”
“那朕今日便是从了你所请,过上些年,不又是无用功?”
“似乎也没甚意义。”
秦延谏还未来得及开口,一旁的王象晋终于按捺不住。
他不顾背后警告的眼神,借着回话的功夫,爬到离王之垣远些的地方,抢过话头:“陛下容禀!”
“那是世宗皇帝未竟全功,不曾定制之故。”
“如今正要陛下为皇庄订立万世共尊之法!”
王象晋话音刚落。
“好一个定制!”
只听皇帝击掌而赞,缓缓站起身。
王之垣正在分辨儿子这话犯不犯忌讳。
突然见皇帝这般作态,他后知后觉一般,似乎想到什么,猝不及防地呆在原地。
皇帝身后的徐阶也转过头。
众人的目光纷纷在皇帝与王象晋身上来回逡巡。
只见皇帝起身后,展颜而笑:“说到定制,朕也有意见要说一说。”
……
“曾记得卓吾公在《与焦漪园太史书》中曾言,盖意见太多,窠臼遂定,虽真师真友将如之何哉。”
“我的意见同样不少,还是不说了罢。”
何心隐蹲在墓前,一边说着,一边将手中的香插进土里。
李贽对于何心隐的推脱,没有轻易放过。
他上前一步,继续追问道:“夫山公,我这一问非止好奇而问,亦是问道。”
“夫山公若是不愿与我讲道,又如何忍心见我因纵放逃犯被论罪?”
一旁的耿定向见李贽不依不饶,默默避开身子,假装出神。
他与李贽是在送何心隐。
当然,说护送或许准确一点,毕竟有为何心隐开道的意思。
想在巡抚衙门以及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想跑,没点关系是不可能的。
就像何心隐当初利用蓝道行算计严嵩的事败露时,被严嵩余党追索一样,若是没有徐阶护着,他也逃不出顺天府。
眼下摸了皇帝的虎须,想从容离去,自然也离不得“朋友”的帮助。
徐阶肯定指望不上,但好赖何心隐朋友多,什么胡宗宪、程学博、罗汝芳、王世贞都是朋友,当然,耿定向与李贽也算在其中。
何心隐闻言笑了笑,他起身拜了三下,而后才回道:“卓吾公不向皇帝请罪,不就不会被论罪了?”
他与李贽是第一次见面,此前只不过有些书信来往。
但在得知耿定向要来护送何心隐后,李贽非要跟来。
跟来也就罢了,还声称事后要向皇帝请罪。
李贽摇了摇头:“虽说夫山公乃我之半师,但陛下亦是我道友,如今不能两全,也只能甘愿请罪。”
李贽推崇何心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。
不仅在与友人交谈时力陈其为“见龙”、“世之贤人君子”,甚至撰文夸何心隐是“为上九之大人也”。
也正是因为这一份崇敬,他才会非要跟着耿定向前来护送一程。
何心隐沉默了片刻后,终于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。
他看向李贽,神情感慨叹息一声:“世人都说李卓吾做了皇帝近臣后,便失了锐气。”
“如今亲见,分明仍旧是恩怨分明。”
李贽就静静看着何心隐,等着他的回答。
而这一次,何心隐也没有再推脱。
他顿了顿,肃然回道:“我承认皇帝这些年做得不差,我也并非是故意与他为难。”
何心隐今年六十三了,多年奔波四处讲学,整个人显得又黑又瘦,只有言谈之间,才能见得心学大儒的气象。
李贽也跟着收敛神情:“还请夫山公直言。”
一旁的耿定向适时转身离开:“过了前面驿站就出顺天府了,我去打点一二。”
这就是身为朝官,要避讳敏感话题了。
说罢,他便转身离去。
剩下的两人并未偏移注意。
何心隐斟酌片刻,再度开口:“商辂曾言,天子以天下为家,安用皇庄为。”
“卓吾公,你扪心自问,天子究竟是不是以天下为家?”
如果说李贽是狂生的话,那么何心隐就是狂生中的狂生。
动辄治理天下、社会化抚养这些话,如今点评皇位,更是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。
李贽闻言,不由沉默片刻。
何心隐在问皇庄,显然也不止是皇庄。
而是在拿皇庄举例,指历任皇帝以私心驭公器,公私不分。
进而点出了那个国朝至今,有识之士们都回避的问题——在太祖皇帝重塑法统以来,这个天下,究竟是公天下,还是家天下。
而商辂的话固然正确,却又与实际不符,否则也不是有皇庄这种东西流毒至今了。
分过吃饭,对哪个衙门都适用,皇帝也不例外。
李贽思来想去,终于开口:“皇帝以天下为家,朱家子以朱家为家。”
话音刚落,何心隐突然抚掌大笑:“卓吾公果然通透。”
笑了几声后,他收敛神情,一字一顿道:“皇帝是官职。”
话说到这里,四门会这次拿皇庄给皇帝上眼药的目的,终于是昭然而揭。
李贽没有反驳,只是有些感慨:“今上已然可称之为英主。”
何心隐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他想了想,解释道:“或许当得英主之称,但有些事,并不是皇帝英明与否,就会有所改变。”
“无论谁坐在上面,天下人都需分清楚公私。”
就如何心隐方才所说,他对皇帝是真的没什么恶感。
但佛门有话说得好,有些罪孽,是天然带来的,就像皇位上的任何人一样。
当然,对此何心隐也做不了太多。
更没有那个能力替皇帝摒除这一身的原罪。
但如今建言清丈皇庄,既是给皇帝赎罪的机会,更是为民请命。
所以,面对李贽的诘问,他可以说是心安理得,坦然从容。
见李贽陷入沉默,似乎对于他这番公私两分的论断有些不愿意接受,何心隐也不多论述。
恰好见耿定向从远处返回,何心隐适时拱手道:“卓吾公便送到这里吧,我自去便可。”
李贽回过神来,连忙拱手回礼:“江湖再会。”
何心隐摇了摇头:“身心两衰,恐怕没有再来京城拜会的机会了。”
说罢,他洒脱一笑,朝李贽道别。
李贽目送何心隐离去。
他见得何心隐走到耿定向身边,便朝耿定向也遥遥招手,示意自己返京,不再往前。
孰料耿定向并未与他回礼,反而带着何心隐又走了回来。
李贽纳闷看着两人走回来:“二位这是……”
何心隐走到近处,突然叹了一口气:“我随卓吾公一同去见皇帝。”
李贽一惊:“陛下派锦衣卫大肆设卡了?”
不是这样大张旗鼓,万不至于给何心隐堵了回来。
何心隐面色古怪地摇了摇头:“不是,是我想见皇帝。”
他也不说原因,只是看向耿定向。
后者会意,从衣袖里掏出一份文榜:“这是方才我在驿口处揭下的。”
李贽顺势接过,目光下移。
而后动作一滞,瞬间脸色变得精彩起来。
只见文榜抬头一行大字就牢牢吸引住了他的目光——《关于皇帝个人财产公示的意见征集》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