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云深处
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云深处 (第2/2页)宋集薪自顾自点头道:“记起来了,云霄王朝有个颇为隐蔽的衙门,喜欢专门盯着大骊各州地方上的七品官出手,用各种方式,帮着你们铺路升官。档案记录你的嫡长子在十六岁的时候暴毙了,他好像还是个公认的神童,怎的,是你儿子有修行资质,却不高,于是云霄王朝那边承诺一定会让他跻身中五境?”
曾焘神色顿时慌张起来。
宋集薪嚼着柑橘,神色玩味,等到瞧见曾焘如丧考妣似的泄了气,宋集薪才拍拍手,笑道:“演技真差。逗你玩呢。”
宋集薪双手握拳,撑在膝盖上,死死盯住曾焘,“你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续弦妻子,是来自云霄王朝的一位修道之人,对吧?”
曾焘骇然抬头,望向藩王宋睦。
宋集薪缓缓说道:“我猜她是以山上术法,秘密鸠占鹊巢了一位当地女子,她除了名字和面皮是真的,其余都是假的。”
曾焘额头青筋暴起。
宋集薪微笑道:“那你猜猜看那个被誉为神童的嫡长子,如今到底是在云霄王朝稳当修行呢,还是早就真的暴毙在了路上呢?”
曾焘愕然。
宋集薪斜靠搁放果盘的茶几,转头看了眼窗外美景,嗓音含糊小声嘀咕几句,那就打啊,一次不长记性,再来一次,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蹦跶?还有没有这么多无谓的糟心事了?你这新任国师,莫非是全无信心,能够让绣虎那样掌控一洲局势?
曾焘失魂落魄,胆怯问道:“洛王想要如何处置我……我们?”
宋集薪重新拿起那份抄本谍报,“知不知道你今天为何必死?”
曾焘茫然。
宋集薪将纸张攥成一团,在掌心碾成粉碎。
谍报上边有个细节,与宁姚有关。记录着一件看似极其不重要的琐碎小事。
那句话的内容,是“宁姚是先眯眼再抬头看天,而非抬头看日再眯眼,奇怪。”
宋集薪扯了扯领口,扭了扭脖子,冷不丁骂了一句,“真是找死!”
好像犹不解气,宋集薪开始用乡言土话骂了一通。
早知道如此,老子就不该吃饱了撑着趟浑水,果然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自己找罪受。
他妈的要是被那家伙晓得这份谍报落在自己手上……
就他那种记仇的德行,不得新账旧账一起算?我是敢还手啊,还是打得过他啊?
越想越恼火,宋集薪继续破口大骂那曾焘的祖宗十八代。
曾焘倒是想要跟那藩王宋睦搏命,换命都在所不惜,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啊。
曾焘问道:“姓宋的,既然必死,为何跟我废话这么多?”
宋集薪微笑道:“我跟皇帝陛下是君臣,有什么可聊的,奏对问答而已,你看我连朝会都没参加。跟那个打小就是邻居的新任国师大人,见了面也就只能稍微聊几句,真要聊多了,他想打我我也想骂他,犯不着嘛。”
屋内一位堪称尤物的美妇人,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。
不错不错,看来跟着宋集薪混,不会闷的。自己是不是也与水君说一声?
妇人叫宫艳,闺名阿妩。这场“审讯”,她就坐在曾焘后边的一张椅子上。
除了曾焘第一眼误以为是王妃的宫艳,还有一个把门的魁梧青壮汉子,九境巅峰武夫,名叫溪蛮,大道根脚是陆地蛟。
既然身为东海水君的王朱来了大骊京城,宫艳在内的四位水府扈从,就跟着主人一起游山玩水一场。刚好有其中两位,道人李拔和武夫溪蛮,他们都想要投靠洛王宋睦,可不敢说什么扶龙、问藩王要不要戴一顶白帽子之类的。
对于李拔和溪蛮的更换门庭,王朱并无任何芥蒂,这次王朱让他们从桐叶洲大渎那边赶来大骊京城,刚好可以引荐给“宋睦”,也算是她对宋集薪一种聊胜于无的补偿吧。
其实李拔他们是有些尴尬的,他们早就知道,昔年那条泥瓶巷,“稚圭”曾经是“宋集薪”的婢女。
如此说来,按“辈分”算,宋睦岂不是是他们主人的主人?
曾经差点被张条霞打死的玉道人黄幔,一个男人,姿容竟是不比宫艳逊色了。
他一直在欣赏墙上的字画。反而是李拔那家伙,没有跟过来见宋集薪,独自在湖边散步,矫情。
在金甲洲创建青章道院的李拔,道号焠掌,他其实也是“国师”出身。可惜交友不慎,倒了八辈子霉,跟那完颜老景是好友。
门口那边,溪蛮不耐烦这些弯来绕去的阴谋诡计,魁梧汉子习惯性掏了掏裤裆,瓮声瓮气问道:“洛王,交给我来毁尸灭迹?”
宋集薪点头,溪蛮便走向椅子,将那曾焘如提起小鸡崽儿似的一把拽起,抬起法袍的袖子,再往里边一丢。
溪蛮问道:“洛王来这边其实是……”
宫艳咳嗽一声,提醒溪蛮别多问些有的没的。
宋集薪默不作声,只是看着溪蛮。
溪蛮点头道:“晓得这条规矩了。”
黄幔笑道:“洛王,不如让我去趟曾焘所在藩属,会一会那个妇人?看她的行事风格,说不得我还能多出个不记名弟子。”
宋集薪摇头道:“你就别插手了,交由大骊京城刑部处置。”
黄幔有些遗憾,见过了这场对于大骊王朝来说兴许连朵水花都算不上的小小涟漪,玉道人一时间竟有去陪都当差吃皇粮的兴趣。
宋集薪突然说道:“捎句话给王朱,就说我昔年在志怪书上曾见一句类似青词的残诗,‘四海磨成照胆寒’,这些年始终搜寻不到全篇,听闻龙宫藏书多,问她能不能帮忙补齐,若是找见了,就让人抄录一份寄往陪都藩邸。”
宫艳见屋内俩老爷们都不吱声,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道:“好的,洛王。”
溪蛮是不解真意,他实在是懒得多跑一趟。黄幔却是道心震动,后悔自己不如李拔明智了,缘由?磨海成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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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边群山之中,那座搬山一空造就出来的还剑湖,确是美景,碧波渊沉,群鱼之宫,此湖属于处州郡府之禁泽,渔网不敢入。
搭建茅屋是随手为之的简单小事,打造闭关的山水阵法,竹素耗费精力不少,不过有梅龛和梅澹荡这对师徒结庐为邻,竹素就没有太过讲究那座阵法的精密。湖边茅屋后边,就是一片青翠竹林,在大骊京城和拜剑台,竹素确实都比较心急,想要速速闭关速速破境,此刻走在竹林小径上,她反而心静了,这条小路多半是昔年当地百姓烧炭伐木取竹觅笋所践,棕竹密翳,大者可以手制行山杖,小者可以为筷箸。
也许是这位女子剑修的姓氏就是“竹”,女子走在竹林幽径,伸出洁白如玉的纤纤玉手,摩挲着竹节。柔和得日光透过竹叶,有一种朦胧的空灵美好,想来月色佳时,也宜夜游?
竹素逐渐生起一种澄澈通灵的心生欢喜之感,她猛地转身走向茅屋,时辰已到,机缘已至,此时不闭关更待何时?!
一条两旁古松参天的黄泥小路,松干如龙鳞。有两位拜剑台地界的访客。乌江双手环臂,怀抱一把乌鞘长刀,身边是一起“飞升”到上界仙班的江湖挚友,袁黄。
乌江说道:“山中仙子确实比江湖女侠要耐看些。你觉得呢?”
袁黄心不在焉道:“都一样吧。”
乌江叹了口气,“你就是还没开窍,哪天开窍了,肯定比我还要猴急。”
袁黄说道:“那就到时候再说。将来娶妻生子,只要要求别太高,非要找那种如花似玉的美眷,想来总是不难的。”
乌江气恼道:“这话你也就只敢跟我放屁,有本事跟大风兄、温仔细、道士仙尉他们说去?!”
袁黄一笑置之。
先前跟着罗敷媚他们一起离开藕花福地,游历过桐叶洲,到了落魄山这边,一路饱览山河,刀客乌江觉得十分过瘾。一心想要跟陈平安拜师既学拳法也学剑术的袁黄,却一直未能瞧见那位山主,好在袁黄耐心不错,千辛万苦寻明师,得授一句真传,哪有那么简单,最怕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,如今他袁黄都算进了庙的,怕什么。
花影峰那位甘供奉的传道,他们也会跟着温仔细去站在窗外旁听,不过温仔细是一门心思奔着偷师去的,他们却是实打实的纯粹武夫,长点见识,听个热闹罢了。
先前见到那些声势惊人的剑光,他们两个就想要来拜剑台这边碰碰运气,看看能否与传说中的剑仙们打个照面。
剑气之盛,使得周边光线扭曲起来,让碧空万里的天幕都像是一块微皱的水蓝色绸缎。
乌江看过就算,只当是一份玄之又玄的仙家风采。袁黄却瞧得心神摇曳,不知自己这种江湖剑客,将来侥幸跻身大宗师境界,自己能否以纯粹武夫的身份,覆地远游,与山上炼师一般御风,傲视五岳若土垤。能否像陈先生那么风神潇洒,根本不必言语,自有一种全无敌手我即道的气度。
所以袁黄内心深处,真正想要与陈先生学的,不是拳不是剑,是人间武学的大道。
反观乌江的志向就很简单了,保证每天吃顿饱的,再在江湖上扬名立万,有很多的红颜知己。到了浩然天下,就多出一条,还要打得过神仙。
乌江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袁黄,别觉得我是泼冷水,我听大风兄提过一嘴,陈山主在武学拳法一道,已经有关门弟子了。”
袁黄点头道:“我早就知道此事。”
乌江说道:“那你就不怕吃闭门羹,自讨没趣?要我说啊,你还不如直接拜大风兄为师呢,我还可以帮你说说情。大风兄别看人是长得丑了点,但他是有真本事傍身的,就说这些天我们看他教拳喂拳,都能看出不少门道来,对吧?要不然他怎么说自己教过陈山主拳法和剑术呢。”
袁黄微笑道:“郑师傅当然是那种有修为、藏都藏不住的高人,但是我反正只认准了拜师陈先生,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,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,况且我也觉得自己与落魄山有缘。”
檐下竹椅并排坐,温仔细刚刚从甘供奉那边偷学来一门掌观山河的偏门神通,不但可以瞧着古松小径那边的景象,甚至可以听清楚对话内容,温仔细嗑着瓜子,啧啧称奇道:“乌江这小子心底不坏,袁黄更是”
郑大风一边抠脚一边说道:“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,咱们山主就喜欢这种会说话的。只说甘一般自从跟贾老神仙聊过天,不就功力暴涨?以前是飞升境的修为,下五境的话术,如今怎么都有地仙的聊天水准了。说到底,还是咱们山头,风气使然。”
温仔细深以为然,“还是我们陈山主带了个好头。进山的人,总是走着开山者的道路。”
郑大风说道:“这两句好话,你可以当面跟陈平安说啊。”
温仔细试探性说道:“当真适合当面说?我怕咱们山主误会是什么溜须拍马。”
郑大风拍了拍温仔细的肩膀,“吃顿宵夜,再喝点小酒,还怕什么,酒酣胸胆尚开张嘛,保管陈平安会心,与你点头微笑。”
温仔细拍了拍肩头,将信将疑,“大风兄,自家兄弟可不能坑自家兄弟啊,我毕竟是进山晚了,如今在这边根基不厚,说话做事底气不足,你可别害我。”
温仔细已经打定主意,在跻身上五境之前,就把自家光阴全盘托付给这座跳鱼山了。不赶人是最好,赶人我也不走。
郑大风从温仔细手上拿过一把瓜子,刚要埋怨几句,瞧见黑衣小姑娘的身影,立即将瓜子归还温仔细,还在他身上蹭了蹭手,跑去跟小米粒聊天。极有洁癖的温仔细只好又拍了拍衣衫,低头看了眼掌心那把瓜子,犹豫再三,还是磕起瓜子来,磕的是兄弟情谊好不好。
晚上山的,相对好骗些。所以郑大风自称字玉树,别号临风。他还要专门强调一点,以字行。所以你们直呼其名,喊我郑玉树。
这套不着调的措辞,整座落魄山,估计也就小米粒肯当真且奉行了。
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,一路飞奔过来,蓦的站定,脑袋微微歪着,拱手慢悠悠摇晃几下,“郑玉树,有事商量,不小嘞。”
心里边暖洋洋的郑大风神色严肃,拱手还礼,“周护法但说无妨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若是事情为难,郑某人绝不点头。”
温仔细双手抱住后脑勺,伸长双腿,瘫靠着椅背,这股懒散劲儿,早就忘了是跟谁学来的了。他看着一大一小在那边交头接耳起来。
正在演武场内教拳的岑鸳机黑着脸,与几位心生好奇的少年少女喝道:“专心走桩,不许分心!”
小米粒立即停下话头,挠挠脸。
岑鸳机转头与小姑娘笑了笑,脸色柔和起来,轻轻摆手,示意你继续聊天便是,不妨事的。
小米粒与郑大风说过正事,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山果给郑大风,小声嘀咕几句,她再踮起脚尖,与岑师傅挥挥手,便转身一溜烟跑下山去了。
轮到温仔细喂拳了,岑鸳机走向檐下那把专属于她的竹椅,郑大风递过去几颗山果,岑鸳机笑问一句,我也有份?郑大风笑骂一句什么混账话,山果数目都是有定额的,跟我一样多,比温师傅还要多一颗。岑鸳机端坐在竹椅,低头轻轻咬着甘甜的山果,可把她愧疚坏了。
正在给一位少年喂拳的温仔细转头笑道:“我也有啊?”
岑鸳机怒道:“好好教拳!”
温仔细哦了一声,一脚将那少年挑飞,少年在演武场坠地翻滚,迅速起身姿势倒是有几分行云流水的意味,少年呲牙咧嘴扶腰怒骂一句干你娘的温老三,打人别打肾,小爷还要娶好几个媳妇的……温仔细笑嘻嘻来到那个一向最皮实的少年身边,伸手捂住小兔崽子的那张臭嘴,往演武场墙壁那边一丢,拍拍手,说换一个。至于那少年一时气闷,瘫坐在墙角,看温老三给一个娘们喂拳就格外有分寸了,他娘的,重女轻男!
少年咬咬牙,摇摇晃晃站起身,肝儿疼,他想起先前那个表面看上去奇奇怪怪的“黑衣小姑娘”,他们这拨习武的同龄人,私底下都会猜测几分,得出的结论,就是她必然是一尊道力深厚、返老还童的大妖,否则当年如何会被陈山主亲自邀请上山,当那座落魄山的护山供奉?!
少年叹了口气,说来真是英雄气短,他们这拨莺语峰学武的,再加上花影峰那拨狗屁修仙的,都还没去过落魄山呢。
温老三这人品行不端,整天色眯眯的,有句话却是说到他们心坎上了。
咱们练武的,同样是嘴硬,拳低了,就是死鸭子嘴硬。拳高了,便是一番豪言壮语。
温仔细其实还有句暂时没说的话,在等着那些少年少女。
你们要去真正的落魄山,何止是隔了一个温仔细,还隔了个郑大风,再有一个裴钱,大概才能见到真正的陈平安。